维吾尔人的逃亡:离开中国,却无法离开恐惧
纽约时报中文网, 2018年11月1日
来自中国的维吾尔穆斯林阿布迪卡迪尔·亚辛和他的妻儿在瑞典耶夫勒的一个紧急住所里。 ELISABETH UBBE FOR THE NEW YORK TIMES
瑞典耶夫勒——阿布迪卡迪尔·亚辛(Abdikadir Yasin)和他的妻子几个月来最担心的是,接到一个通知他们必须离开瑞典、返回中国西部的电话。中国政府已将那里数十万像他们这样的维吾尔族穆斯林集中关进了再教育营。
三年前,当中国加剧对这个少数民族的镇压的时候,这对夫妇加入了从新疆西部出走的维族人行列,最终来到了瑞典。在瑞典的避难申请被拒绝后,他们整天生活在恐惧之中,担心被驱逐出境,最后被送进那些拘禁营。
逃离中国的维族人一直在争取得到外界的接受、获准在外国避难的权利,中国对维吾尔人的种种限制——包括无处不在的监视和任意拘留——直到最近才引起人们的关注。
维族人面临着来自中国当局和接纳国的一系列压力,像瑞典这样的东道国,已经接纳了许多逃离叙利亚、伊拉克和阿富汗冲突的难民。
“只要你是维吾尔人,迟早会陷入这种境地,”亚辛在耶夫勒说。耶夫勒是斯德哥尔摩北部的一座小城,是他们行程的最后一站。“我现在就是这样。”
生活在中国境外的一百万或更多的维族人,尤其是那些近年来离开中国的维族人,常常有这种朝不保夕的无形存在感。北京日益增长的影响力加大了他们被遣返回国的风险。
瑞典方面拒绝了亚辛一家留下的申请,不过他们后来获得了暂缓驱逐出境的权利。“移民官员们不了解中国的情况,”亚辛说。 ELISABETH UBBE FOR THE NEW YORK TIMES
中国称他们是非法移民和危险的极端分子,尽管他们当中只有极少数去了中东的动乱地区。中国向邻国施压,劝诱这些国家遣返它们抓到的没有旅行许可的维吾尔人。
从去年起,中国当局也在越来越多地直接向维吾尔人施压,通过即时通讯软件与他们联系,或威胁他们在新疆的家人,要求他们回国。
中国扩大了旨在切断维族和其他穆斯林少数民族的宗教信仰和文化的再教育营,这种做法从去年起招来了国际社会的一致批评。中国政府最近试图通过把这些再教育营描述为舒适的就业培训中心来平息这种批评。
亚辛和他的律师说,考虑这家人难民申请的瑞典官员似乎拿不准他们在新疆面临的威胁,新疆是1100万维吾尔人的家乡。亚辛表示,尽管有来自律师的声明说,如果他被遣返回国,可能会被拘留,但瑞典移民局仍裁定他不符合庇护的标准。
“他们不相信维吾尔人在新疆面临这么多问题,”亚辛说。“移民官员不了解中国的情况。”
流亡团体的领导人说,在镇压行动阻止了人们出走之前,数以万计的维吾尔人已在几年的时间里离开了中国。许多人在中亚国家和土耳其,也有些人在阿拉伯国家定居了下来。有些人试图进入美国和其他西方国家,他们曾希望这些国家能提供更多的安全保障。
但维族移民常常生活在不安定的状态,拿不准自己能在东道国待多久,他们害怕被遣返回国,而且经常担心仍在国内的家人。许多维吾尔人获得出国所需的护照和签证必须利用法律的漏洞和灰色地带。
41岁的阿卜杜萨拉木·木合买提(Abdusalam Muhemet)和孩子在伊斯坦布尔的家中。穆赫梅特从中国一个为维吾尔人和其他穆斯林开设的教化营释放后,来到土耳其寻求庇护。 ERIN TRIEB FOR THE NEW YORK TIMES
“移居海外的领导人对外界普遍对维吾尔问题缺乏兴趣感到沮丧,对西方政府的缺乏兴趣尤其敏感,”厄舍克·库什丘-博楠方(Işık Kuşçu-Bonnenfant)通过电子邮件说,她是土耳其中东理工大学(Middle East Technical University)研究维吾尔移民问题的副教授。
她说,移居海外的领导人只是在最近“才能有效地利用拘禁营问题来提高西方政府的意识”。
直到几年前,亚辛和妻子与许多在城市居住的维族中产阶级一样,已经适应了中国以及占中国人口绝大多数的汉族的生活方式。大多数维族人是逊尼派穆斯林,他们的语言和文化更接近中亚人和土耳其人,而不是汉族人。
现年36岁的亚辛学过中文,也试图远离政治,曾在新疆首府乌鲁木齐以销售汽车为生。他的妻子今年30岁,曾在幼儿园当教师,同时经营过一个纺织作坊。
在本世纪的头十年里,中国遭受了一系列恐怖袭击,中国政府认为这是由外国支持的维吾尔分裂分子制造的。2009年,一系列致命的民族冲突让乌鲁木齐动荡不安。警方试图扑灭维吾尔人的抗议活动,紧张气氛演变为针对汉族的杀人事件和针对维族的反击。
就连没有参与抗议活动和政治事业、相对富裕的维族中产阶级,也面临着越来越多的怀疑。
“由于经济上的歧视和种族定性政策,与我交谈过的、在城市生活的维吾尔人似乎对他们在中国的未来失去了希望,”总部在华盛顿的维吾尔人权项目(Uyghur Human Rights Project)高级研究员亨利·萨兹耶夫斯基(Henryk Szadziewski)说。
“这些维吾尔人有钱贿赂新疆的官员,所以拿到了出国所需的签证和文件。”
亚辛的麻烦始于2015年,他说,在一场有关拆迁补偿的纠纷中,邻居们让他出来牵头。随着纠纷的升温,警方拘留了亚辛。他说,警察用电棒击他,并强迫他和其他居民在承认犯罪的文书上签字。
他试图通过社交媒体以及联系记者将纠纷公之于众,之后,他再次被拘留。他说,在这次拘留期间,他遭到了毒打和折磨,然后被送往医院治疗。在他住院期间,亲戚们做好了把他连同妻子和幼小的女儿一同送出中国的准备。
他们一家人乘飞机来到中亚的哈萨克斯坦,在那里呆了一个月后飞到了俄罗斯,最后去了斯德哥尔摩,并于2015年5月在那里提出庇护申请。
经过了近两年以及一次上诉之后,这对夫妇的庇护申请被正式拒绝。瑞典移民局接受亚辛是维吾尔人的事实,但不相信他关于自己如何逃离中国的描述,代理这对夫妇的律师费贾·日加(Fedja Ziga)表示。他还说,他认为他们的解释是一致且合理的。
申请被拒绝后,日加和他的家人进入德国寻求庇护。但在等待了一年后,他们被送回瑞典,因为根据欧盟的规定,只能在一个国家提出申请。在斯德哥尔摩机场等候他们的官员让他们自己想办法前往距离首都两小时车程的耶夫勒。他们蜷缩在耶夫勒的一条长凳上度过了回瑞典后的第一个夜晚。
没完没了的恐惧已经对亚辛及其家人造成了伤害,尤其是对他的妻子,她不想让人知道自己的名字。她怀上了第三个孩子,但在今年9月底流产了。
新疆喀什的中国安全力量。在新疆的维吾尔人一直受到监视、对其宗教生活的打压,以及遭到大规模的拘留。 REUTERS
考虑到来自北非和中东的移民大量涌入,瑞典移民局的承受能力已经面临极大的压力,必须在这个背景下来看亚辛一家的案子,”驻台湾的瑞典记者约耶·奥尔森(Jojje Olsson)说;他是第一个报道亚辛案的记者。“瑞典既没有广泛报道过,也没有广泛讨论过中国的事情,这导致了一个巨大的信息鸿沟。”
瑞典以前曾驱逐过维吾尔人。据自由亚洲电台(Radio Free Asia)报道,2012年,一名维吾尔男子和一名维吾尔女子在瑞典寻求庇护的申请遭拒后,被遣返回中国。
被遣返回国在世界其他地方更为常见。据流亡组织世界维吾尔代表大会(World Uyghur Congress)统计,在截至2017年的20年里,发生过317起维吾尔人被遣返回中国的情况。世维会的项目经理彼得·埃尔温(Peter Erwin)说,2017年以来,至少已发生过23次遣返情况,其中包括一名被德国遣返的男子,此人被遣返是因为官僚错误。
但中国当局对海外维吾尔人施加的压力也在增长。
许多维族人旅行使用中国护照,这些护照中有越来越多的将在未来几年过期,这将迫使一些维族人做出选择,或返回中国,或成为实际上的无国籍流亡者。
“如果我们生孩子,孩子将不能获得中国国籍,因为中国拒绝发护照,而土耳其也不会给我们护照,”居住在土耳其的维吾尔族学生古丽(音)说。她要求不使用自己的姓,因为担心她在新疆的家人会因为她的直言而受到伤害。
“如果无法从任何国家获得公民身份,我们的下一代将面临很大的问题。”
上个月,亚辛及其家人赢得了延缓遣返的喘息机会。随着外界对新疆的镇压行动以及对他们案子的关注日益增加,瑞典移民局表示,将停止把维吾尔人和来自新疆地区的其他少数民族遣返回中国的做法。
但这家人仍感到焦虑。这对夫妇和他们的两个孩子目前住在高速公路旁的一个紧急住所里,最近的邻居是快餐店和加油站。他们是否能赢得在瑞典居留的权利仍不确定。
“我们还没有安全感,”亚辛的妻子说。“每当我看新闻,看到人们开始了解那里发生的事情时,我就感到非常高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