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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藏人那年看见的新疆(片断-1)(唯色)

一个藏人那年看见的新疆(片断-1)(唯色)

RFA2018年5月15日

那天下午,当维吾尔文和中文这两种文字的路牌兀然出现眼前,我意识到,这就是新疆的大门。天空碧蓝,远远地连着长长的浮云,很像西藏的天空。包括远处原生态的群山,也有些像拉萨周围的山。但这只是我的感觉。我之所以这样感觉是为了拉近自己与这个陌生之地的距离。新疆,多年来我心驰神往的地方,在我自己精心描绘的地图上,它和印度、蒙古、不丹、尼泊尔、土耳其、伊朗、爱尔兰以及捷克等几个寥若晨星的名字,构成了我渴望在今生游历的全部梦想。如今,其中一个梦想随着“星星峡”的出现将成为现实,实在令人激动。不过我有一个习惯,那就是在旅行中总是要把自己的故乡带在身边,犹如神灵附体,它附在我脖子上的护身符和手腕上的念珠中,使我每到一个地方就要将它们彼此联系起来,其目的是为了强化我在旅行中的各种感受。我希望这些地方都成为我精神上的故乡,或者说,都和我的故乡一样令我难忘,又倍感亲切。为此,我以一串在路边上买到的第一串圆润甜蜜的新疆葡萄,以一句从一本关于新疆的旅行手册上学会的维吾尔语“亚克西姆”(你好),算是举行了一种纯属个人化的仪式。那天是9月23日。十三天后,王力雄和阿克轮番驾驶长城-赛弗越野车翻过了阿尔金山。那是新疆的另一个大门,意犹未尽的我恋恋不舍地告别了新疆。其实短短的十三天,能知道新疆什么呢?新疆并不只是有着辽阔荒漠和珍稀绿洲的地理,并不只是有着丝绸之路和楼兰废墟的历史,并不只是有着甜蜜水果和优美歌舞的“现实”。

1、看上去歌舞升平

9月30日晚。疏勒的麦西热甫餐厅。七八张餐桌环绕着不算大的舞池。但除了我们四个异族人,每张摆满美食和水果的餐桌跟前围坐的都是维吾尔人。当电子琴这种现代乐器被一个维吾尔青年弹奏出属于这个民族的美妙音乐时,一个维吾尔女子用我陌生的却宛如天籁的语言唱道:

“当我看到你花中之王的美姿,

我只是叹息,

我的心已被你带去,

然而你赛尔维树的美姿早已远去。”

这是狄尼雅尔为我翻译的。他说这是我们十二木卡姆里的歌,已经几百年了。在依然固守着传统的歌声中,狄尼雅尔的同学艾哈买提微笑着,热情地邀我们品尝维吾尔风味的菜肴。每道菜肴都有着浓烈而奇异的香味,但我们很快就被舞池中翩翩起舞的维吾尔男女吸引住了。过去在舞台上、影视里看见的维吾尔舞蹈远不如此刻如此近距离的目睹更让人惊叹。原来维吾尔人个个都是出色的舞蹈家,而且每一个动作都显得十分地优雅。是的,优雅,就是这个词。即使旋律变得激越,舞姿转而奔放,依然是优雅之极。男人落落大方,女子更为袅娜,在若即若离之间传递着越来越亲密的情意。我相信传统的维吾尔舞蹈有多种多样的形式,但最基本的姿势肯定就是这些普通人所展现的那样。狄尼雅尔在我们的鼓动下也走入舞池。想不到胖乎乎的他竟然跳得一手好舞,在忽而舒展忽而开合忽而弯曲忽而旋转的时候尽显魅力,立即成为舞池中闪耀的明星。

一曲又起,我们也被邀入舞池,无人笑话这四个异族人笨拙的模仿,闪烁的灯光中看见的都是善意的笑容,可是他们哪里知道这四个异族人并不全是汉人,而是一个汉人,两个回族,一个藏人。啊,这时刻彷佛是各民族大团结的时刻。这时刻彷佛是伟大领袖毛主席形容的“万方乐奏有于阗”的时刻。

但当我举杯对狄尼雅尔感慨,无论谁看见这美食佳肴,这歌舞升平,都会觉得新疆人民过着幸福的生活;骤然间,神情变得凝重的狄尼雅尔却这样回应说,看上去是这样,看上去我们维吾尔人很幸福,可是,我们痛苦的时候没有人知道,我们哭泣的时候没有人同情……

2、在这之前

在这之前,我们到过哈密,到过吐鲁番。这是两个颇具现代化规模的城市:宽阔的柏油马路,毗邻的高楼大厦,数不清的大小商店、餐馆和饭店,以及来自中国各地的打工者、移民和游客。这其实是当今中国许多少数民族地区城市的面貌。旧貌换新颜,换上的却都是同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模样。西藏亦如此。有人说,如果把布达拉宫拆了,拉萨就是四川的某个县城。

我在哈密和吐鲁番的街上寻找着我想象中的新疆人,脸上堆满了笑,随时准备把我在旅行手册上学会的几句维语抛出去,这使我想起在拉萨看见的游客,满怀猎奇,四处瞎逛,其实透着几分傻气。我和王力雄终于在吐鲁番的夜市上吃羊肉串的时候等到了一个叫买买提的维吾尔小伙。他用标准的汉语邀请我们明天去葡萄沟,他说他在那儿开食堂。“食堂”这个词是不是1950年代“大跃进”时遗留下来的?后来发现本地人都把“饭馆”叫做“食堂”,就跟藏人把“旅馆”叫做“招待”一样均打上了时代的烙印。问他知不知道热比娅,他带着诧异的神情说,知道嘛,可她是不是那样就不知道啦。接着又说,汉族嘛,维族嘛,一家人嘛,如果那样的话,就不好了嘛。他很年轻,他旁边的朋友们都很年轻,他们是来城里参加婚礼的。

不过我们没去葡萄沟。从1980年代起就走过新疆的王力雄很清楚葡萄沟早已成为著名的旅游景点,他的基本原则是,只要是卖门票的景点,能不去就不去,否则我们的旅行就落入俗套了。可是在旅游业越来越红火的今天,走到哪里都难免不是游客,这对于多年前就漂黄河、上珠峰、走四方的王力雄来说,探险或者真正能够体会旅行的乐趣已经越来越少了。即使我们自己开着一辆车,即使我们带着帐篷、睡袋和卫星定位仪,即使我们反对门票、发票以及各种各样的票,又有何用?你爱去不去。也许别人会说我们也很俗,真有本事就去向一千七百多年前的玄奘和尚学习,这位伟大的徒步旅行者才是真正地实践了旅行意义的人。

所以在勿需门票的吐峪沟,无论是当地人眼中的我还是我自己意识中的我,其实只是一个走马观花的游客。旅行手册上介绍吐峪沟是一个保持了古老的维吾尔生活传统的小村庄,但这须得住上几天才能初步认识到这一点。可我们只会说“亚克西姆”(你好)、“热合买提(谢谢)”、“或西(再见)”,怎能凭此看见那蒙着纱巾的村妇的面容,那留着长须的老人的内心?张承志坐在维吾尔人里铁甫的毛驴车上,绕着被炽热的太阳灼烤的火焰山整整转了六天,相互之间却只能翻来覆去地说着四个词,以致他终于感慨,面对这火焰山,“我无法和它交流。我也许和那些吐鲁番学家一样无法和它交流,因为它不告诉我,它只是神秘莫测地向我露出一派跃动灼眼的红色。我只能……我只能围着它转转。”(《凝固火焰》)

一个戴着四棱小花帽的年轻人突然赶来,冲着王力雄伸出双手。王力雄显然措手不及,却被那人紧紧地抓住双手握了握,随即打开掌心往脸上比划了一个抚摩的动作。王力雄有些激动,以为是维吾尔人民在向自己表示问候,也赶紧模仿了一番。两人面对面笑了笑,说出的话却谁也听不懂,王力雄只好继续走自己的路。那人默默地跟着,神情间却有几分奇怪。后来翻看数码相机拍的照片,有一张是在一穹庐似的房顶下入神凝坐着的那个人,我有意刺激王力雄说,他是不是在梦游?

在一本名为《新疆》的旅行手册上,就那片宛如从土地上生长出来的民居,看上去是如此地古老、繁复而易损,却又无人阻拦外来的好奇者,特别加上了这样一句注解:“走在吐峪沟里,会感觉到这个村子所拥有的一种品格——既不封闭也不接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