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珊·阿巴斯亲历的另一个9·11:我几十个亲人不见了

寒冬, 2019年1月10日
2018年9月11日那一天,著名的维吾尔活动人士罗珊·阿巴斯(Rushan Abbas)的姐姐和阿姨失踪了,而在此6天前,她还在为很多人「被失踪」的事件发声谴责,「被失踪」的人当中甚至有些是婴孩。
马可·莱斯宾蒂(Marco Respinti)
我第一次见罗珊·阿巴斯,是在日内瓦,当时中国正在接受联合国人权理事会的普遍定期审议,那天她身上挂的牌子给我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那是一张一个维吾尔中年妇女的照片,上面写着:「我的姐姐在哪里?她是一名医生,她不需要职业培训。」事实上,被中共官方称为「教育转化」营的新疆大型拘留营,是人们遭受酷刑折磨、死于非命的地方,而中共却说在押人员是宗教极端主义患者,并自称为他们提供「职业培训」是为了治好他们的「病」。
罗珊根本不是什么极端分子,她是维吾尔穆斯林,待人亲切,并且她对现在所定居的西方国家评价很高,尽管西方也有西方的不好。她一直在西方努力捍卫维吾尔同胞的人权。其实罗珊以前在她祖国的时候也是人权活动人士,不过在美国这个舞台上的活动使她在国际上享有盛誉,但同时也难免会给她带来了一些痛苦。
在学生时代,阿巴斯女士就积极参与1985年和1988年新疆大学两次提倡民主的示威游行。1987年,她担任新疆大学「科学和文化学生联合会」副主席,该联合会的创始人是世界维吾尔代表大会(World Uyghur Congress)现任主席多里坤·艾沙先生(Dolkun Isa),她就是从那时开始与他密切共事的。1993 年,阿巴斯女士在美国和其他人士联合创立了美国第一个维吾尔组织——维吾尔海外学生及学者协会(TOSSA,总部设在美国加利福尼亚州),并担任第一任副会长。她参与起草的章程和规章制度后来成为维吾尔美国协会(UAA)的蓝本,并对促进其成立发挥了重要作用。维吾尔美国协会于1998 年在美国国家民主基金会(National Endowment for Democracy)的资助下成立,之后阿巴斯女士连续两届当选为副主席。1998年,美国国会资助成立「自由亚洲电台」(Radio Free Asia)维语部时,她是第一位维吾尔记者并担任维语新闻主播。
2002年至2003年期间,阿巴斯女士利用其语言优势为古巴关塔那摩湾的「持久自由行动」提供了援助。她经常向美国国会议员及美国国务院官员介绍维吾尔人民的人权状况及其历史、文化,向国会各委员会以及人权委员会提供证词,还用自己的专长协助美国联邦部门和军事机构的工作。2007年,美国时任总统乔治·布什(George W. Bush)在布拉格会晤世界著名的维吾尔人精神领袖热比亚·卡德尔(Rebiya Kadeer)时,阿巴斯女士担任翻译,同年晚些时候,她还在美国白宫向当时的第一夫人劳拉·布什(Laura Bush)介绍了新疆的人权状况。「新疆」是个汉语地名,维吾尔人更喜欢称其为「东突厥斯坦」。
随着新疆局势的恶化,阿巴斯女士成立了促进人权和民主自由的「声援维吾尔人运动」(the Campaign for Uyghurs)。
提起关塔那摩湾,人们会想到恐怖主义、关押,您怎么会到那个地方去呢?
我之所以去关塔那摩湾,是因为曾有维吾尔人被关押在那里。关塔那摩湾拘留营是一个军事监狱,位于古巴海岸的美国海军基地,「伊宁事件」后,22名维吾尔人曾被关押在那里。1997年2月初,新疆伊宁(县级市)爆发了一系列抗议活动,抗议政府处决30名倡导维吾尔独立的人士以及打压维吾尔人民族认同的暴行。示威游行进行了两天,2月5日,警察暴力镇压游行者,并向他们开枪。中共政府官方公布当天的死亡人数为9人,但据我们估计,被杀的人数超过100,甚至多达167人,后来估计有1600人被抓捕。我刚才提到的那22个维吾尔人成功逃脱,一路逃到了与中国接壤的中亚国家。
但是,越过国界后他们又遇到了一个新的问题:上海合作组织(SCO)。2001年6月15日,中国、哈萨克斯坦、吉尔吉斯斯坦、俄罗斯、塔吉克斯坦和乌兹别克斯坦等国家领导人在中国上海宣布建立欧亚政治、经济和安全联盟。上海合作组织协议于2002年6月签署,并于2003年9月19日开始实施(2017年6月8日,印度和巴基斯坦加入)。协议内容包括联手打击恐怖主义,也就是说,打击中共定义并强加给其他国家的「恐怖主义」。总之,签订这个协议意味着,在对待维吾尔人的问题上,这些中亚国家往往对中国言听计从:抓捕并遣返他们。
因此,虽然那22个维吾尔人从「伊宁事件」中成功脱险,但他们还得继续逃,一直逃到了巴基斯坦和阿富汗。这两个国家是附近地区唯一能为他们提供保护的国家,而且免签,这一点不同于土耳其、加拿大或美国。然而9·11事件后,当美军袭击阿富汗时,他们的噩梦开始了。他们在试图逃离战区时被一些巴基斯坦人抓住。为了领取悬赏金,巴基斯坦人说他们是外国援军,并将他们以每人5000美元的价格卖给了美国。但是中国从中设局,诬陷他们是恐怖分子,于是他们被带到了关塔那摩湾。后来,经过2002、2003两年的全面调查,美国政府最后确定指控他们为「恐怖分子」是错误的,而且他们并未对美国及其盟友构成任何威胁。但在找国家收留他们时,问题来了,而且还是大问题。中国政府向各国施压,让他们不要接收、安置关塔那摩湾的维吾尔人。结果,这22个被诬陷的维吾尔人在关塔那摩湾被关了4至11年不等。
由于我是定居美国的维吾尔人,所以有一个在阿富汗战争中与美国国防部合作的外包商联系上我,请我于2002年初至12月到关塔那摩湾当翻译人员。我应邀前往,工作告一段落后就离开了海军基地。但2003年4月,我再次接到邀请,让我回去再待两个月,所以我总共在海军基地待了11个月。2006年,那22个维吾尔人的监禁变成了无限期关押,我加入了他们的辩护团队,请求为他们颁发「人身保护令」(反对非法拘禁的一种紧急手段),辩护律师和我一起与奥巴马政府密切配合,努力解决他们的重新安置问题。最后,他们被送往阿尔巴尼亚、百慕达、帕劳、瑞士、萨尔瓦多和斯洛文尼亚等国家。现在他们都自由了,正义得到了声张。智利电影制片人帕特里西奥·恩里克斯(Patricio Henriquez)的公司总部设在加拿大,他的作品多次获奖。他把这22个维吾尔人不可思议的遭遇拍成了电影《维吾尔人:荒唐的囚徒》(Uyghurs: Prisoners of the Absurd),于2014年10月10日在加拿大蒙特利尔的新电影影展(Festival du nouveau cinema )上首映。我在这部电影中也有戏份,扮演我在这个故事中本来的角色。这部电影后来在英国、荷兰、布拉格等地的国际纪录片电影节上亮相,并在土耳其和台湾成为纪录片电影节的开幕影片。
您在新疆土生土长,也在新疆上学。在您的记忆中,那时维吾尔人的生活是怎样的?
我在新疆首府乌鲁木齐土生土长,1989年5月离开。回忆起我在新疆的青少年时代,记得毛泽东的文化大革命那段黑暗的时期过后,大约有10年的时间,维吾尔人的民族文化丰富而多彩,那时我非常开心。
那么,是什么让您萌发来美国的念头,又是什么让您决定留在美国?
我1989年5月9日来到美国攻读硕士学位。刚开始,我是位于华盛顿州普罗瑟的华盛顿州立大学灌溉农业研究与推广中心的访问学者,之后我被植物病理学系录取攻读研究生。你问是什么让我决定留在美国,那是因为,我到美国没多久,1989年6月4日那天,中共下令在天安门广场展开大屠杀。我看着坦克开进去开枪向人群扫射,这就是我不想回去的充分理由。
您是什么时候开始代表受迫害的维吾尔人投身人权工作的?
我在乌鲁木齐新疆大学就读时,就一直积极为我的同胞争取人权。到了美国,20世纪90年代,新疆的骚乱等事件急剧增加,导致不计其数的维吾尔人死亡,我又开始投身人权活动。
「同一个声音,同一个行动」是您的一项重大倡议,您能否具体谈一谈这个倡议?
从2017年4月开始,新疆局势急剧恶化,但是国际社会、媒体和各国政府却都保持沉默。可怕的暴行正在发生,全世界竟没有一个人关注。维吾尔学院(Uyghur Academy)是2009年9月9日在伊斯坦布尔成立,旨在促进维吾尔民族科学和教育发展的团体;我的兄弟热沙特·阿巴斯(Rishat Abbas)博士是维吾尔学院名誉主席和世界维吾尔代表大会资深顾问,也是维吾尔美国协会和维吾尔人权项目的联合创办人。2017年10月,在维吾尔学院和热沙特·阿巴斯博士的协助下,美国费城德雷塞尔大学(Drexel University)组织了一次学术会议,我受邀加入专家讨论小组。会议的目的是想办法引起各大媒体关注新疆的拘留营(现在被中共官方称为「教育转化」营),带领全世界的维吾尔人参与这项捍卫人权的运动。2018年1月,我突然想到可以组织一个全球性抗议活动,让所有维吾尔族的海外活动人士及组织都参与进来。后来我想,由女性领导这些抗议活动也许可以引起国际媒体的关注。因此,我联系了全球各地的维吾尔族女性,并组建了一个小型咨询小组来规划活动细节。最后,我们组建了名为「同一个声音,同一个行动」(OVOS)的WhatsApp小组,而这个小组的名称又成为我所在组织「声援维吾尔人的运动」一项倡议的名称。「OVOS」传递着一个非常明确的信息:「凝聚我们的声音,与所有维吾尔组织和维吾尔活动人士一道,共同行动,抗议在我们祖国发生的暴行。」所以,3月15日,我们在联合国总部前组织了示威活动,随后又在中国常驻联合国代表团驻地进行抗议活动。那一天恰逢联合国妇女地位委员会第62届会议在纽约召开,全球各地都组织了团结抗议活动,在美国、澳大利亚、比利时、加拿大、法国、芬兰、德国、荷兰、挪威、瑞典、瑞士、土耳其、日本、英国等14个国家的18个城市共持续了22个小时。
你有一些在新疆生活的亲戚失踪了……
我婆家在和田的亲戚都不见了。我公公是农民,今年69岁,我婆婆今年71岁。他们的三个女儿,三个女婿,一个儿子,一个儿媳全都不见了。从2017年4月起,我和我丈夫阿卜杜哈克木‧伊德瑞斯(Abdulhakim Idris)一直打听不到他们的下落。我们担心他们都被关进臭名远扬的「教育转化」营里了。我们也不知道我丈夫的14个侄子、侄女、外甥、外甥女现在在哪儿。他们最小的才3岁,最大的也不过22岁。他们可能被送到中国内陆的孤儿院去了。我们还听说我丈夫的兄弟阿卜杜热依木‧伊德瑞斯(Abdurehim Idris)被判了20年有期徒刑。后来,我决定参加2018年9月5日在华盛顿特区的哈德逊研究所会议,以陪审团成员的身分揭露中共政府在新疆犯下的暴行,将我婆婆一家人的遭遇公之于众。六天后,也就是9月11日,我的姐姐古丽仙‧阿巴斯(Gulshan Abbas)和我的阿姨同一天失踪。我的远亲发来消息说我的阿姨已经被释放了,但是我姐姐依然杳无音信。
你是否觉得他们被带走是因为你从事捍卫宗教自由和人权的工作?
我的姐姐和阿姨被抓走,这很不可思议。他们既不是教育工作者,也不是作家、诗人,一点都不出名。两人都没有去过任何穆斯林国家,而且都能说一口流利的普通话。我这样说是因为很多维吾尔人因为出国而被怀疑与恐怖主义或外国势力勾结,或者不会说普通话而因此被中共当局认为是无知落后或者民族主义反叛,进而成为中共打击的目标。但是我姐姐是一家公办医院的内科医生,她和我的阿姨都没有哪点符合要参加所谓的「职业培训中心」(拘留营)的条件。因此,我可以肯定地说,她们被绑架的唯一原因就是被株连,是因为我在美国的活跃而成了遭到中共报复的受害者。
中国国家主席习近平对所有宗教的打击非常严厉,他这么做是最近才这样还是一贯如此?
同时把矛头对准维吾尔人和其他穆斯林是习近平采取的新举措,目的就是为了实现他统治世界的美梦。今天,东突厥斯坦的全体人民已经成为习近平「一带一路」倡议的受害者,这是中国政府制定的傲慢强硬的发展战略,欲在亚洲、欧洲和非洲大举建设基础设施和投资。「一带一路」倡议现在已被重新包装成建设「新丝绸之路」经济带,是实现「中国制造2025」,成为制造强国梦想的路线图,是以在2049年前「建成全球领先的技术体系和产业体系」为目标的三步计划的第一步,用「中国特色」重新定义「国际化」。哈德逊研究所中国战略中心主任白邦瑞博士(Michael Pillsbury)在他的著作《2049百年马拉松:中国称霸全球的秘密战略》(The Hundred-Year Marathon China’s Secret Strategy to Replace America as the Global Superpower,纽约,圣马丁‧格里芬出版社2015年出版)中明确指出了这一点。东突厥斯坦被侵占的领土正好处于中共这个统治世界宏伟蓝图的战略中心。
话虽如此,但自1949年毛泽东侵占东突厥斯坦后,中共政府一直在不遗余力地试图摧毁维吾尔的文化与宗教信仰。维吾尔人被扣上「民族主义分子」「反革命分子」和「分裂分子」的帽子,受尽了迫害。在美国9·11悲剧发生后,中共当局将他们自己干的事说成是「反恐战争」,整个新疆地区因此背上这样的污名。惩罚措施体现在民族文化上,并且密集实施:数百万人遭到抓捕、监禁,他们并没有因为什么真正的犯罪行为而受到指控。每个县、区和社区都有定额的抓捕任务需要完成。中共把所有的抵抗行为都说成是「伊斯兰教恐怖主义」,并以此为借口发展监控体系,包括采集DNA,到处安装摄像头,使用面部识别软件,给车辆安装GPS跟踪装置,把整个新疆变成了一个警察国家。
美国有很多人对维吾尔人表示同情。由参议员马可·鲁比奥(Senator Marco Rubio)担任主席,众议员克里斯托弗·史密斯(Representative Christopher H. Smit)担任联席主席的美国国会及行政当局中国委员会(Congressional-Executive Commission on China)正在将中国的局势公之于众,经常举办受迫害的新疆穆斯林的听证会。你对此有何期待?
在我看来,美国以及美国政界人士对维吾尔人的同情和支持正是从人权角度出发。每当谈到维吾尔人所面临的问题,美国总是站在正义的一边,站在对的一边。因此,我真的非常希望看到人们能采取强有力的重大举措,比如根据《全球马格尼茨基法案》制裁那些应对骇人暴行和反人类罪负责的中国官员。我还希望大家能够支持《维吾尔人权政策法案》,这项法案是由鲁比奥参议员,参议院外交关系委员会资深成员罗伯特·梅南德兹参议员(Robert Menendez)和史密斯众议员于2018年11月中旬联合提出的。我还希望能派遣调查团前往新疆地区,或者延长自由亚洲电台维吾尔频道的节目播出时间,这对于揭开新疆大规模拘禁等问题的真相并将其广而告之至关重要。中共通过封锁消息和媒体审查来操控社会舆论,关于新疆地区真实情况的报道受到拦阻。
很多人认为穆斯林人民和美国天生是对头,但是维吾尔人的情况正好相反……
美国政府和立法机构一直非常支持维吾尔人的民主活动,从前面提到的1998年为自由亚洲电台维吾尔频道提供资金,到后来释放被关押在关塔那摩湾的22个维吾尔人,还他们清白,能发展到今天令人欣慰的关系,这些都是转折点。我相信美国政府和美国人民最终会看清中共政府的险恶用心。中国民族主义不仅仅是想取代美国成为世界超级大国,而且还想用极权主义理念及其制度取代世界民主和自由。目前在新疆所暴露的危机是前所未有的,如果全世界不制止中共这种可怕的暴行,那么世界将被黑暗笼罩,遍地充斥大规模的监控、镇压和邪恶的行径,我们今天所知的自由世界将被毁于一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