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爭議的維吾爾作家?新疆詩人帕爾哈提的失蹤輓歌
轉角國際, 2020年6月9日
帕爾哈提是著迷於古典文學和西方哲學的詩人,矢志於書寫他所關注的人類的處境,但他仍舊無緣無故地消失了。左圖為聲援帕爾哈提的宣傳圖,右為帕爾哈提的維吾爾文詩作《情詩一百首》。 圖/Free Rahile Dawut
▌前篇:〈「我的母親熱依拉」:新疆研究有罪?被消失的維吾爾人類學家〉
與人類學家熱依拉同一時期失蹤的,還有維吾爾作家帕爾哈提.吐爾遜(پەرھات تۇرسۇن,Perhat Tursun)。
出身於南疆的阿圖什,帕爾哈提以維吾爾語創作小說和詩。作為同輩人中較早接觸西方思想的知識份子,他是位集名望與爭議於一身的人物。雖然較少引起漢語世界關注,但由於他與幾位美籍學者有所往來,因此依舊可以透過訪談稿和其英譯作品,一窺其人。
關於帕爾哈提的描述,多半起於他的博學,對各類思潮的熱忱,以及獨樹一格的個性。
帕爾哈提成長於80年代、出版限制逐漸鬆綁的中國,包括新疆維吾爾族在內的讀者群再次有機會接觸西方現代文學著作。據《外交政策》多年前刊出的專文,帕爾哈提表示自己即是在這樣的時代氛圍下,在某座地方圖書館翻閱了一本名為《當代著名作家》的維吾爾文書籍,那是本僅印有少數西方作家作品摘抄的小書,帕爾哈提卻驚覺福克納和叔本華的字句對自己有著超然的吸引力,成為引領他的啟蒙門磚。
帕爾哈提卻驚覺福克納和叔本華的字句對自己有著超然的吸引力,成為引領他的啟蒙門磚。圖為帕爾哈提極少數留存的照片之一。
日後,他遠赴北京中央民族大學就讀,主修維吾爾文學。初入學的帕爾哈提,漢語程度僅足以寫出自己的名字,然而當他發現大學圖書館藏有大批西方著作的漢語譯本,原本不傾向學漢語的他,毫不猶豫地開始苦練漢語。不為別的,只為了閱讀更多的西方文學與哲學書籍——更多的福克納和叔本華,還有卡繆、卡夫卡、喬伊斯、佛洛伊德、榮格和納博科夫。
「我用中文讀叔本華的《作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這讓我感覺中文彷彿是叔本華的語言。」在一次與人類學者Darren Byler的對話中,他笑著描述。這個世界令他感興趣且持續書寫的主題,是各樣的人類經驗和思想,是各樣被「正常狀態」所劃歸為「反常」的人們,以及其中窩藏的精神隱疾,還有那些關於存在及自殺的辯證。帕爾哈提也坦言,因為興趣,他已讀遍了各大宗教信仰的經典,「我喜歡寫那些在特定地點和時間下,(那些被認為)不正常的個體,好藉此指出主流社會有多麼地不正常。」他如此表示。
畢業後定居烏魯木齊,任職於自治區群眾藝術館的帕爾哈提,利用閒暇時間寫作,著有詩集《情詩一百首》,中篇小說《彌賽亞的荒涼》等。然而讓他在維吾爾社群中引起爭議、日後與他名字相並而論的,是1999年出版的長篇小說《自殺的藝術》。
帕爾哈提畢業後定居烏魯木齊,任職於自治區群眾藝術館,利用閒暇時間寫作。左為詩集《情詩一百首》,右為中篇小說《彌賽亞的荒涼》。 圖/作者Kita翻攝提供
▌作為爭議人物
文革結束後相對自由的社會氛圍下,新疆維吾爾社群有較多的空間與機會恢復被政府終止多年的文化與宗教活動。然而在九零年代,歷經了1990年巴仁鄉動亂和1997年的伊寧事件,中國政府針對維吾爾社群的日常管控再次逐步收緊。
再加上大量漢族移民隨著國家政策、投資入疆定居,1990至2000年這十年間,新疆的漢族定居人口由570萬餘人增加至750萬人左右,相較於維吾爾族人由720萬多人成長至835萬人上下,漢族人口的增長比率幾乎是維吾爾族的兩倍,經濟社會條件無一不隨之面臨著劇變。種種變遷脈絡下,擔慮「維吾爾」身份與既有生活方式消逝的焦慮也就起瀰漫了起來。民族認同漸成了敏感議題。
帕爾哈提1999年出版於該時空環境的長篇小說《自殺的藝術》,描述了一個維吾爾知識份子在失去意義的生活中,處心積慮消泯一切自己曾存在過的痕跡,然後自殺。書中對於性的露骨描寫,關於自殺與抑鬱近乎敬虔的細述,在在衝擊著當時以民族保守派為主流風氣的維吾爾社會。
圖為1997年伊寧事件,中國政府針對維吾爾社群的日常管控再次逐步收緊。 圖/Uyghur Human Rights Project
1997年伊寧事件,因為新疆維吾爾人和漢人的族群矛盾、政府壓制維吾爾人的宗教信仰等問題,出現一系列的示威遊行、最終演變成大規模流血暴動,遭到中國當局的武力鎮壓。 圖/Uyghur Human Rights Project
他的對頭、日後在中國國家教育出版體系內扶搖直上的出版人牙里坤.肉孜(Yalqun Rozi),特地撰文將書中數處隱晦的段落解讀為對先知和伊斯蘭的暗中褻瀆,一時之間,帕爾哈提被推上了紛爭的風頭。在維吾爾身份屢遭打壓的時代氛圍下,帕爾哈提被扣上了「反伊斯蘭」的帽子,進而質疑他對於自身民族的忠誠,稱其為「民族的恥辱」。他也開始被跟蹤,接到匿名騷擾電話和死亡威脅。
儘管帕爾哈提自認既不反伊斯蘭,也不屬於任何一陣營,只是喜好思考諸般當時社會隱避不談的議題,且抱持著非主流看法而寫,但他無從辯解,因再也沒有任何出版社、媒體願意刊登他的文章。
日後回顧這段歷程,帕爾哈提在2015年時只淡然地回應,「我只是喜歡寫,沒人敢寫它,所以我只是為自己而寫。」儘管如此,他仍不失慧黠地透過自己的作品,來看待自身的處境,他曾向《南方周末》記者提及他新搬入的公寓正好位在26樓——《自殺的藝術》的主角正恰恰是從26樓跳下,以確保能夠準確到達地面目標自殺。
帕爾哈提1999年出版的長篇小說《自殺的藝術》,因為書名涉及敏感字詞,而被出版社更改譯名《毀滅的愛》,作者的譯名也稍有不同。如今這本書已經幾乎從中國的出版市場上絕跡;同時,新疆人民出版社的線上書目,也已找不到任何維吾爾文的書籍資訊。 圖/作者Kita翻攝提供
▌未竟之作
事實上,帕爾哈提有著更為廣泛的文學興趣與野心,西方文學並非他唯一的閱讀資糧。2010年他取得中央民族大學文學博士學位,專精於15世紀的帖木爾帝國詩人阿里希爾.納瓦依(Alishir Nava’i)著作,特別是改寫自阿拉伯經典故事的察合台文長詩《萊麗與麥吉儂》。
維吾爾文屬察合台文演變而成的後進語言,納瓦依以察合台語創作的作品因而被奉為維吾爾古典文學的必讀之作。納瓦依的思想深受中亞奈克什班迪教團影響,帕爾哈提便以這首長達七千餘行的長詩為例,解析字句意境與中亞泛靈信仰、伊斯蘭思想的交纏關係,並更進一步提出詩學與蘇非派思想的相近性。如同他一貫的興趣,抑鬱氣質、癲狂皆為他的分析主題。
除此之外,由普林斯頓大學東亞學系講師弗里曼(Joshua Freeman)翻譯,他的詩作曾獲刊於《哈佛呼聲》(The Harvard Advocate)及《Hayden’s Ferry Review》等文學刊物。又,他曾打算把原版的喬伊斯名作《尤利西斯》譯成維吾爾文,卻被出版社以「太晦澀」為由拒絕。
帕爾哈提有著更為廣泛的文學興趣與野心,西方文學並非他唯一的閱讀資糧。圖為帕爾哈提極少數留存的照片之一。
2018年2月起,幾位帕爾哈提的朋友證實,他已於同年1月為當局拘留,自此與外界失聯兩年餘;近期有消息指出(尚無從正式證實),他已在獄中獲判16年有期徒刑。帕爾哈提的友人們無從得知,也想不出他獲罪的可能理由。
一如前述,風暴並非只針對帕爾哈提或他的作品而來。根據《美聯社》和《金融時報》報導,在《自殺的藝術》論戰中,帕爾哈提的對頭牙里坤,也已於2016年底被政府拘留、指控其長期扮演「兩面人」,意圖在維吾爾教科書裡散播的分離主義思想。2018年初,牙里坤因「煽動顛覆國家政權罪」獲判15年有期徒刑。
倘若獲刑16年的消息為真,這對帕爾哈提的創作與人生絕對是一大打擊;帕爾哈提有著陰鬱的悲觀特質,又執於關乎精神疾患與自殺的思考,友人們一致對他精神狀況表示擔慮。而這也將是維吾爾當代文學界的損失:帕爾哈提兩部小說的英譯本正籌備面世,但他曾向友人透露,自己正在進行更為重要的寫作計劃,因為「最好的作品還沒被寫出來。」
事實上,光是帕爾哈提手邊正在撰寫的小說就達五部之多。
圖為帕爾哈提的對頭牙里坤。雖然是在中國國家教育出版體系內扶搖直上的出版人,但仍於2016年底被政府拘留、指控為「兩面人」,2018年初牙里坤因「煽動顛覆國家政權罪」獲判15年有期徒刑。 圖/法新社
▌模糊的臉孔,消失的人們
以下是帕爾哈提尚未出版的小說《The Big City》的節選片段。描繪了一名維吾爾族的學生,在大城市裡頭的疏離經驗。
如同黑暗的真實形體是群影,我逐漸明白,霧的真實形體是消失,人們的真實形體也是消失(disappearance)。……我來到這座城市以後,好像感覺到對於逐漸迷失的恐懼和迷失自我的渴望,正怪異地在我的內裡成為一體。……這座城市中的每個人都像是同一個人。每一個人都像是另一個人的折覆。他們的臉面、聲音和外型都穩固地彼此交結,像是薩滿亂蓬蓬的頭髮。……男人們的無鬍鬚的臉龐像是女人,皮膚精緻而樸素。我總是詫異於他們何以區分出彼此。後來才知道不是只有我如此,其他人們也有這樣的感受。我們時常聚到一棟大樓的走廊上,看那校園裡唯一的電視,那是一棟招待前來進修學識的老幹部的建物。前來精進學識的維吾爾人們總是爭論,爭論著早先在電視節目中做了某件不尋常事情的某人,跟他們現在所看到的是不是同一個人。他們從節目開始便爭論這事,直到節目結束。餘下的人,那些受不了這類無盡爭論的,則會把電視留給我們然後離開。
圖為新疆烏什縣的一間學校。 圖/路透社
課程最一開始時,我們說不出每位老師間的差別。逐漸地,我們能區分出男人們和女人們,最終,我們甚至能夠區辨出不同的老師了,但對我們而言,這座城裡的其他們人們依舊是相同的。後來,最讓我詫異的是,這座城市裡的人也從來無法區分出我們每一個人。有一回,有對警察過來找尋幾位在餐廳打架、打破窗戶後逃跑的人,他們命令我們站成一排,要餐廳老闆仔細看、找出肇事者。儘管他非常仔細地看我們,卻仍說不出是誰。他說我們看起來都長得像彼此,因此不可能區分出我們每一個人。他重重地嘆了一口氣就離開了。
——節錄自帕爾哈提《The Big City》(未出版,譯自Darren Byler的英文譯稿)
「他說我們看起來都長得像彼此。」圖為2008年8月7日在新疆喀什,當地維吾爾人被要求排成一列,追悼遭到維吾爾人襲擊喪命的武警。 圖/法新社
熱依拉的志業,是具地方草根性的人類學研究,指出維吾爾文化的多樣性;帕爾哈提是個著迷於古典文學和西方哲學的詩人,矢志於書寫他所關注的人類的處境。他們從事的專業極其獨特,也都與相對敏感的政治事務無涉——但他們仍舊消失了。
一如帕爾哈提尚在上述的小說節錄翻譯中所記,一個維吾爾學生在大城市初歷中國社會的經驗,異族人們的臉孔總是模糊難辨。新疆當權者已建構起獨步全球的科技監控體系,儘管有能力掃描、辨識每一位行人臉孔特徵,維吾爾人們早已形同被迫排排站,供政府一一翻檢,然而他們似乎沒有心思區辨每個人,也吝於對人們的消失給予合理的解釋。人們被視為一個模糊交疊的整體,被視為罪犯、強制送入拘留營體系,而後被分派至工廠,或獲罪轉入監獄。
相較於三年前,新疆的現狀已略為國際社會所知,但在多方聲援下,外界依舊無從獲知熱依拉和帕爾哈提,以及大批失蹤的少數民族知識份子的真實處境。而我們所見證的,是一位一位努力不懈,在自己深感興趣的領域耕耘多年的人物,一個接一個,硬生生地被捻毀折斷。
特別致謝
Darren Byler授權本文使用帕爾哈提小說節選,Joshua Freeman授權本文使用帕爾哈提的詩作譯文及錄音檔,感謝兩位學者的慷慨協助,特此致謝。
人們被視為一個模糊交疊的整體,被視為罪犯、強制送入拘留營體系,而後被分派至工廠,或獲罪轉入監獄。圖為新疆的鎮暴警察。 圖/法新社